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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誰得其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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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誰得其鹿

風翻卷著野桐的葉片, 滿山的樹仿佛生出數百只白皙的手,隨著風的方向齊齊拊掌。

一只鹿一樣生著淺黃毛皮的動物飛快地躥過林間,身後跟著十來個咋咋呼呼的士兵。

“放箭!放箭啊!”有人在喊, “跑斷你們兩條腿也追不上山上的麂子!”

“拿你嘴放!”另一個人粗聲粗氣地罵了他一句, “逃得比鬼都快, 誰瞄得上!”

眼看那只黃麂就要一個跳躍消失在眾人視野裏, 清銳的破風聲驟然劃過林間,一支羽箭嗤地刺進它脖頸,它向前躥了一步, 跪倒在地。

這隊沈州軍士兵齊齊向箭來處望過去, 站在那裏的是個女控弦士, 短到齊耳的亂發和黛色的面容告訴所有人, 她是個白門人。

她輕松地收了弓, 從腰上解下來繩子要去套那只死麂子,一旁的士兵機靈的立刻跟上去:“阿妹!喲,這麽大的麂子, 不好往回帶喲。”

女兵先後仰了仰頭:“裏要幫我”

“是是。”

“幫完,分一條腿與裏”

那個機靈的士兵嘿嘿笑起來:“不要退, 分一點肋條也……不分肋條, 你說這是我和你一起打的,你分個腦袋給我也……”

“不分。”那女兵把頭一甩,套住黃麂的脖子就走, “喊裏耶裏娘打了給你吃!”

後面的隊伍哄笑起來,這個想要插手的鬧了個大紅臉。但誰也不敢上去糾纏白鱗軍的人, 這群海民三拳下去能打斷人骨頭, 一言不合就要見血。

好在這片林子還很大,還有很多獵物在吵吵嚷嚷的笑聲中奔來逃去, 他們還有別的機會。

這就是嬴寒山的第一個解決方案。

士兵們的怨恨和陰謀家的怨恨是不一樣的,前者像是火藥一樣又幹燥又烈,又有爆發性,需要一把火來點燃它們,緩解它們。

屠城能讓士兵獲得的東西無非兩點,一是殺戮弱者帶來的滿足,二是金錢財貨。後者可以靠賞賜彌補,她嬴寒山從來不是一個吝嗇的將官。而前者……

……誰說非得殺人了!

一戰大捷,自然要有慶功宴。在這個城關上不好弄家養的牲畜,但蔥蘢的林間有不少野物。

士兵們被撒出去打獵,打到的東西統一回收作為慶功宴的材料,當然了,誰打了什麽東西都有嬴長史身邊的人記錄,大將軍說了,打獵的成績也能當戰功用來領賞。

一時間,整座林子像是被翻起來一樣熱鬧。

林孖興致勃勃地去追大獵物去了,海石花慢慢地跟在隊伍後面壓陣,避免有人因為爭奪獵物起沖突。嬴寒山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熱鬧的林子,沒有上前去。

“神仙姊不去嗎”李烝看著很想進去摻和摻和,無奈年齡太小,騎馬又騎不好,只能不情不願地被嬴寒山拘在身邊。

“……”嬴寒山低頭看著這孩子,在指尖呵了口氣,邦地彈了他個栗鑿。

“哎呦!神仙姊!”

“叫大將軍。”

“嗳,大將軍,”李烝揉了揉自己的腦殼,訕訕地不說話了。

不過他也沒被嬴寒山拘多久。文官們姍姍來遲,也參與進這場游獵,他們沒辦法挽著袖子下去和野豬搏鬥,只能射射飛禽,追追小動物。

李烝探著脖子往那邊看得實在太入神,嬴寒山也有些不忍心,索性以保護文官的名義把他發了過去。

小家夥歡呼一聲,噔噔噔跟著隊伍跑遠了。

馬開始在地上尋找青草,嬴寒山緊了緊馬韁,慢慢地騎著它溜達起來。

她在周圍沒看到萇濯,問親兵時有人說他好像跟著文官們的隊伍走了。

她多少有點意外,因為他很少對什麽娛樂方式感興趣,有她出現的地方,他的註意力就在她身上,沒有她出現的地方,他就像是臺性能很好的電腦一樣工作。

原來他是喜歡游獵的嗎

萇濯以他的父親形成對世界的認知,那位真言宗修士怎麽想都不應該喜歡這項運動,那就是芬陀利華的本性喜歡打獵

一堆藤蔓在空中揮舞,抓到誰給誰一個大嘴巴子的畫面突兀地出現在嬴寒山腦內。她一陣惡寒,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甩了出去。

而隨著她搖頭的這個動作,有什麽從林間被甩了出來。

嬴寒山睜開眼睛,看到一片明亮的新雪。它閃閃發光,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暈,北方冬天冷且幹,一陣風吹過來積雪往往旋轉著揚起,在日光下有碎鉆般的閃光。現在這閃光居然出現在了一頭動物身上。

那是一頭白色的雄鹿。

它迅捷得幾乎看不清形態,即使應該是在逃命中,也有種難以言喻的傲慢和優雅。嬴寒山的馬匹被驚動,這匹不畏懼刀劍和鮮血的戰馬居然也被這白鹿蠱惑了一瞬,下意識向旁邊讓了讓。

在它與嬴寒山擦肩的一瞬,她取下了背後的弓。

白羽離弦,弓聲錚然。

環繞著她的親兵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麽竄了過去,隨著這一箭射出,白鹿完成最後一個躍步,栽倒在地,箭準確地穿過了它的眼睛,沒傷到一點皮毛。

周遭忽然熱鬧起來,好像有一堆人從林子裏湧出,文官們騎著馬拿著輕弓,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畫面。

那位女將的手微微垂著,雙手仍保持著持弓的姿勢,她表情沈靜,似乎並不在乎自己剛剛射殺了什麽。而那頭鹿仍舊潔白,幾乎看不到血跡。它匍匐在她的馬蹄下,不像獵物,像對哪位山中神明的供奉。

聽到嘈雜的聲響,被供奉者擡起頭來,漠然地望向所有人。

這個畫面是很適合被叩拜的。

嬴寒山傻了。

人都有點占有的本能欲望,看到漂亮的花會下意識去摘,看到漂亮的衣服和寶石會伸手摸摸。殺生道者身上這種本能就稍微混合上一點殘忍。她有時候會很想摸摸萇濯的喉嚨,但她從來不會這麽幹萇濯不會輕易死,但把他的頭擰下來還是不太好的。

她會克制地對待萇濯,但不會克制地對待一頭美麗的鹿。

在腦袋跟上之前,她的身體已經做出反應,開弓殺死了它。但她沒料想這只漂亮動物的背後居然跟著這麽大一群人他們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看得她生出一點微妙的心虛。

仔細想一想,這頭鹿逃跑的方向似乎也很不對勁

然後,她看到了裴紀堂。

他手中也拿著弓,箭已經從弓弦上取了下來,座下的馬輕輕翕動著鼻翼,毛皮上有薄薄一層汗水。

這不足而立的沈州大員蹙著眉看著嬴寒山,有幾秒鐘她覺得他委屈得快哭了,好像一個剛剛拿到玩具熊,還沒有摸摸就被小混混搶走的可憐孩子。

“呃,老板”

裴紀堂點了點頭。

“我是不是,搶了你的……呃”

他有些悵然地看著那頭白鹿。

“現在這是你的了。”

我本來是想送給鴉鴉的。這句話被裴紀堂咽下去了,沒有說出來。

死去的白鹿看起來一點沒有原本的驕傲與靈氣了,殺生道者因為它的美麗而掠奪了它,這份美麗就在掠奪的瞬間終止。海石花返回來發現了這頭死鹿,和林孖一起嘖嘖讚嘆一陣嬴寒山的劍法之後,熟練地剝掉了鹿的皮毛。

“還得鞣一下,”她說,“之後就可以鑲旗子做皮具了。”

嬴寒山伸手摸了摸還帶著溫度的皮毛:“留給鴉鴉吧。”之前那張豹子皮毛沒給鴉鴉用上,除去旗子用的部分之外剩下的全都當做掛毯閑置了,這樣漂亮的白鹿皮等到秋天給鴉鴉做點什麽比豹子皮合適得多。

……也可以給萇濯做點什麽。

白鹿的皮毛很襯他。

沒有皮毛的動物被堆在一起,預備著處理幹凈下鍋或者上烤架。失蹤了一整場游獵的萇濯終於姍姍來遲,他手中提著一只大鳥,鳥還活著,一邊翅膀受了傷。

“寒山。”他拿著它,走到她面前。“給你。”

嬴寒山低頭仔細看了看這只棕色調的鳥,應該是只雁這個月份確實還有雁在北遷,不過萇濯身上的弓不重,不知道是怎麽把飛得那麽高的鳥射下來的。

“厲害!”她真心實意地誇了他一句,“射雁不太容易的。”

那張白曇一樣的臉上露出淺淡的笑容,耀得嬴寒山身邊的人齊齊低頭。“我……”他說。

那句話並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嬴寒山拎著雁炫耀似的給所有人看了一圈:“我軍師打的,怎麽樣”

她把雁交給了離自己最近的親兵:“拿去也燉啦,記得要記在萇濯頭上。”

做完這一切她回過頭來,很高興地看著萇濯:“你說,怎麽了”

眼前這白皙秀美的軍師忽然就不笑了,他呆呆地看著她,表情有點像是被搶了獵物的裴紀堂。

這是一場豐富的宴會。

沈州軍裏沒有什麽好廚師,但行軍日久的士兵們也不需要精細整治過的餐食。

火上的肉撒上一點鹽,逐漸被金色的火苗烤出滋滋的油脂,鍋子裏的肉湯料足味重,撒滿野山芹和茱萸。所有人都熱氣騰騰,身上洋溢著烤肉的香氣。

酒水是不足,但分每個人羼水的一碗總是沒有問題的。捧著碗的士兵們愛惜地小口吸溜著裏面的酒,好像在喝一碗滾水。

也有人沒有喝下它,他們把它澆在地下,看火帶來的熱度把它們蒸成白氣,與那些長久籠罩他們的,閃閃發光的霧混在一起。

嬴寒山不能吃東西,她的親兵已經對她辟谷見怪不怪。他們給她送了一壇子沒加水的酒,但她一口也沒碰。

這金眼睛的女將坐在中軍帳中,沒什麽表情地聽著外面的笑聲和歌聲。一卷名冊壓在她手下,火光在那之上揮舞著影子。

一陣夜風從門吹進來,跟著風一起進來的還有某個女孩。嬴鴉鴉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然後快步走向嬴寒山。

“送酒,幹糧和菜蔬的人都已經對照名冊查過了。菜蔬沒有問題的就發放下去,酒和幹糧一時半會查不完,暫時沒有發,但有問題的是哪些已經大致有數。城內軍戶家中幾人在官府有記錄,多出人來的我都提前做過標記,一一對照查驗就出來了。”

嬴寒山點點頭,沒直接接嬴鴉鴉的話。

“晚飯吃飽了嗎鴉鴉”她問。

“吃飽了。”

“吃飽了就好。”嬴寒山站起身,摘下身邊的落龍弓,掀開門簾。遠處白鱗軍的一小部分人正在慢慢集結,他們放下手裏的酒碗,離開火堆,跟著林孖沈默地走向轅門。

“吃飽了,就跟著阿姊去拔那條狐貍留下的釘子吧。”

殺野獸祭奠親人是不夠的。

總該有幾顆人頭為了淡河的苦難而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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